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见到李齐规规矩矩行礼,相处像东家和掌柜,唯独不像父子。
李齐没病时也忧虑他百年后兄弟俩要如何相处,他爱长子,李永伯病的那许多年,他和发妻一起虔诚无比地烧香许愿,布施供奉;幼子落地时生意太忙,他高兴又有了个儿子,却到底没多上心,转眼又忙忙碌碌,只是在晚上去看了孩子一眼。
可现如今他快死啦,大儿子却还是不成器,先前他病得沉重,李永伯却悄悄纳了第三房姨娘,现在正是热火朝天时候,伺候的下人们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连“伯官儿三姨娘穿红戴金,从角门抬进了门”这种闲话也传得有模有样。
濒死的李家主人翁在昏昏沉沉中不无悔恨地想,早知道,他就该捆了老大的手脚,断了他的钱粮,把他扔到盐井去,去和那些为了每天两顿糙米油渣饭,把汗水摔八瓣的挑水匠为伍,去和那些带着沉重的盐货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穿梭来回的马队为伍,也许他这么干,现在就不必担心兄弟阋墙,断送家业。
在一片昏沉当中,李齐忽然发现沉重的身体轻了起来,他惊喜地看见干枯的,瘦弱的手掌重新变得光洁有力,曾经流失的气力重新回到了这具被病痛折磨许久年老体衰的躯壳当中。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曾经酸胀难耐僵硬的膝盖如今又变得柔软,足够担负一个壮年男人的分量。
李家主人翁畅快地想要大笑,他就像过去无数的年月当中那样随意套上一件松江棉夹袄,塔拉千层底青布鞋,端着一把自苏州传来的紫砂把把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问安声,整个李家仰他鼻息,无人敢于违逆。
栅格的门扇无声自开,青衣短打沉默的下人脸色青白自李齐身边匆匆走过,让他既惊讶又愤怒:已经很多年没人敢无视李家主人翁的威严。他想训斥这群胆大妄为的仆役,却很快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长子的怒吼远远飘过来:“他敢不来!他敢不来!他靠我家吃,靠我家喝,穿金戴银,使奴差婢,不是靠了老头子,靠了李家,他一家子现如今只好去吃土!只好当个土地主!土里刨食,一年下来舍不得扯块布,吃块肉!”
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声音脆得像是谁妄动了佛寺的铜罄,也像夜风中凄凄作响的风铃,即使在这些刺耳的杂音当中,李永伯的咒骂声依旧清晰得就像是在李齐的耳边:“平时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现在要用他们了,一个个跑得飞快!老头在的时候,各个恨不得舔老头的屁沟子,卵蛋子!”